两年前的惊悚电影《网络谜踪》如今已成了影迷记忆中的现象级作品。该片以不到万成本斩获了1.5亿的惊人票房,市场与奖项的双丰收,让原本囿于小众的“桌面电影”登堂入室。
90后印裔导演阿尼什·查甘蒂凭借这部处女作一鸣惊人;迄今为止,影片《网络谜踪》依然雄踞豆瓣Top榜单之上。
在惊悚片尽显颓势的年,查甘蒂的最新作品《逃跑》11月20日在全美上线。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回他没有继续“桌面电影”的先锋实验,反而退回到最传统的类型片领域——打造出一部双人对峙的“密室逃生片”。
看过年美剧《恶行》的朋友,会发现《逃跑》的情节似曾相识:一位爱女心切的妈妈想将女儿永远留在身边,便从小给她下药使其下身瘫痪且同时患有糖尿病、气喘等多种疾病。
《恶行》《逃跑》直到女儿有一天无意中从药瓶的标签上发现了古怪,这一被遮掩了十七年的惊人秘密终于悄然揭开。行动不便的女儿不得不奋起反抗:在母亲的关闭禁锢和围追堵截下展开绝地逃亡。
相信看到这里,会有观众觉得影片的质量堪忧:从荣获奥斯卡奖的《危情十日》《房间》再到小成本、高概念的科幻片《科洛弗道10号》,类似“囚禁-逃生”的套路被玩了几十年,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呢?
《危情十日》《房间》
《科洛弗道10号》
想当初,《网络谜踪》作为一部“视窗电影”,都能在大银幕公映,怎么此番全程实拍的新作反而选择线上首发?果然,豆瓣评分似乎说明,查甘蒂这部新作“玩砸了”。
但这样的想法,未免先入为主。
其实查甘蒂选这样的题材并以线上播映的方式推出,恰恰不能得出他偷懒耍滑甚至狗尾续貂的结论。在我看来,查甘蒂是位不愿意重复自己、并且极具性格的导演,他故意以“反其道而行之”的任性方式,亮明自己要与其赖以成名的前作《网络谜踪》进行内容与形式上的切割。
《网络谜踪》毕竟“桌面电影”的形式再新颖,在今天也屡见不鲜了:甚至还有了以新冠疫情的隔离*策为背景的桌面电影《夺*连线》。
《夺*连线》在模仿跟风之作层出不穷的当下,查甘蒂若想要“一招鲜、吃遍天”是不可能的,而他也无意止步于此。其次,桌面电影的技术革新是以牺牲导演的场面调度跟剪辑技巧为代价的,查甘蒂似乎想通过本片真正证明自己的执导能力:即便是回归传统拍法,我一样能让观众大呼过瘾。
走向《网络谜踪》的反面
前作《网络谜踪》与新作《逃跑》从内容、主题和形式上恰好呈现为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前者通过父亲抽丝剥茧的探案过程,最后落足于亲情的伟大;而后者则通过女儿一波三折的逃跑过程,体现了“亲情”的桎梏。
影片《网络谜踪》中的父亲在无人相信、孤*奋战的情况下执意寻找女儿的下落;而《逃跑》中的女儿即使遍体鳞伤,也要千方百计逃离“失心疯”妈妈的魔掌。
这一相似的“从彷徨到坚定”的人物弧光的塑造,从上一代转向下一代,正面角色的转化让《逃跑》完成了对《网络谜踪》的解构跟嘲讽:亲情不一定是救命稻草,还可能是致命*药。
在主题上,将新技术、新形式发展至极的《网络谜踪》恰恰是传统的;而回归传统类型片套路的《逃跑》却是非主流的。
类型片的优良传统在于以画面和氛围征服观众,《逃跑》在以下这幕中体现的极为典型:当女儿想上Google查询母亲给自己开的药时,发现互联网已被掐断;而母亲*魅似的暗影在远景呈现,直勾勾盯着女儿的举动,带来十足惊吓的观影体验。
影片《逃跑》颠覆前作的意识甚至在形式层面达成一一对应的关系:作为“桌面电影”的集大成者,《网络谜踪》以丰富的桌面细节信息取胜——光标的移动和打字的频率就是它的“场面调度”,至于传统意义上的画面跟剪辑是缺失的。
它靠现代信息技术织起一张关于案情的弥天大网,观众必须像影片中的父亲一样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力:面对应接不暇的大量画面,通过筛选、拼凑、还原来发掘通往真相的隐蔽线索。
《网络谜踪》的桌面细节:电脑很早就给出了真凶的信息而《逃跑》恢复并挑战狭小空间中的场面调度和凌厉剪辑,这是从“信息流”向“技术流”的回归。查甘蒂毅然决然地将赖以成名的情节推动工具——互联网跟通讯技术剔除得干干净净。
譬如,女儿因无法上网只有趁妈妈不在时借助古旧的台式机向陌生人求助,可不久之后电话线就被妈妈掐断。
就连用于上下楼的遥控电梯也被妈妈破坏。
家里的各种电线只是女儿缠在腰上、翻窗逃生的工具。
查甘蒂似乎在以这种略显极端的方式,回应人们关于《网络谜踪》只靠“互联网技术”加持类型片内核的质疑:如果能在空间极其有限的“囚禁环境”中合理展现出残疾人的自救可能,以最简单的道具铺就最高级的悬疑感,才见真正的大师功力。
电影《逃跑》片场照在我看来,查甘蒂的脑回路的确让人眼前一亮:当女儿被母亲反锁卧室中,她想爬出窗外、通过另一扇紧闭的窗返回房内乘坐轮椅,但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的她要如何做到这点呢?
查甘蒂给出的答案是:让女儿含一口冷水爬出去,先用电钻在玻璃上开个口,然后把嘴里的水喷过去,因为热胀冷缩的原理导致窗户自行开裂。
这种创意已经无需再做“急中生智”式的情节交代,因为在影片开场,查甘蒂就打下了女儿自学成才的“学霸”人设:虽然被常年关在家里,但酷爱读书的女儿却以其优异的成绩申请成功多所大学,只不过录取通知书私下被母亲一一扣下。
母亲这种病态的控制型人格,在精神病学上有个专业名词: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
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
代理型孟乔森症候群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指照顾者捏造或诱发被照顾者的身心疾病(或使被照顾者误以为自己有病)。
在这期间,照顾者会通过无微不至的关怀,来向病人施加精神控制,甚至以各种手段促使病人病况加重,达到持续不断地照顾对方的目的。照顾者以此方式博得周围人对自己的尊重与同情,塑造自己“圣女”和“慈母”的形象。
代理型孟乔森症候群不是第一次在影视作品中出现,先前提到的美剧《恶行》正是这类题材。但查甘蒂之所以敢照搬这一套路,是对自己“套路之中反套路”的创作能力有着十足的自信。
他心知肚明观众熟悉这一套路,于是先讨好跟满足观众“我比主创更聪明”的心理预期,最后又在观众毫无防范的情况下逆转情节。不得不说,这一与观众斗智斗勇的叙述性诡计完成得相当不错。
《恶行》影片开场,单身母亲戴安望向保温箱中插满导管的早产女婴克洛伊潸然泪下。镜头一晃,17年过去,女婴已经变为体弱多病、只能靠轮椅行走的花季少女。
依照经验,我们以为故事是这样的:母亲因养大这个病怏怏的孩子殊为不易,孩子当初差点夭折的记忆又过于刻骨铭心;母亲怕她离开的同时,想继续证明自己的“成功”,才在女儿身体已经好转之后,依然通过喂食药物的手段维系女儿的病躯,以彰显自己的价值。
但随着女儿在地下室偶然翻到母亲收藏的一张旧照片,影片迎来了第一次大反转:原来,克洛伊并不是戴安的亲身女儿。克洛伊的亲身父母在哪里?戴安自己的女儿呢?
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母亲的病态人设还能反转?深谙惊悚片一波三折戏剧结构的查甘蒂,先以“解药还是*药”的疑问牢牢抓住观众,让观众跟随女儿的视角,从不合理的现实中发现母亲的破绽。
但又在同一时间埋下一定程度的干扰因素:得益于“香蕉姐”莎拉·保罗森的精湛演技,在这一过程中,母亲能自圆其说的逻辑影响到了观众的判断力。或许只是常年以来的忍辱负重、独自照料病人的艰辛,才让母亲的性情略显古怪?
毕竟常年一直服药、瘫痪在床的女儿也不能算“正常人”。在真相大白前,敏感的观众会在剧情走向的两种“套路”间猜测。
美剧《恶行》中的“套路”是:最后真是母亲虐待囚禁女儿,而且是凭真情实感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射到这场“你是病人,我要保护你”的人生大戏中。
如果《逃跑》想要在剧作上推陈出新,势必面临结局的两个选择:一,母亲不是类似《恶行》中走火入魔的“演员”;二,母亲虽是“演员”,但女儿也绝非单纯善良的简单人设。
直到影片故事完结、又一个七年过去,我们才迎来了整个剧情的第二次大反转,查甘蒂终于交出了谜底。
好演员成就好电影
论剧情的紧张刺激,《逃跑》完全不逊于先前的《网络谜踪》。其中,两位演员的高水平表演功不可没。
先前提到的莎拉·保罗森自然不必多说,她曾在《美国恐怖故事》《拉契特》等美剧中的“恶妇”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此次出演神经兮兮的妈妈一角可谓手到擒来。
可以说,她的表演极具层次感。影片中,那种因痛失爱女而导致的人格陷落非常令人信服。
当置身于自我营造的谎言之中时,她是苦口婆心、有苦难言的伟大母亲;而当自己再也无力维持幻象,“相依为命”的泡沫行将破碎之际,她又顿时化作不管不顾、歇斯底里的疯癫妇人。
但作为一部双人对峙戏,两个女主必须得产生势均力敌的表演气势才能在情绪张力间达到平衡。老戏骨的正常发挥不足为奇,倒是扮演女儿的18岁新演员基拉·艾伦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演天赋,她的超常发挥是全片的最大亮点。
主要原因可能是:这虽然是基拉·艾伦第一次出演电影,但现实生活中她本身就是一位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有鉴于此,基拉·艾伦以“轮椅上的动作戏”为影片带来真正的惊悚氛围。
除先前讲到的让人心提到嗓子眼儿的“爬窗戏”,片中另一幕戏是女儿在大街上推动轮椅转向前进、直奔药房寻找线索。
这是个包含一系列动作的一气呵成的长镜头,如果不是感同身受,正常演员是难以在短时间内训练出足够的肌肉记忆的:行动过慢会拖垮影片的节奏,而过快又会让人觉得不真实。
只有让观众相信角色真的步履维艰,并真真切切体会到那种出行的不便和焦虑,人们才会被带进角色的心路历程,并与角色共情。“恶女专业户”+毫无表演经验的残障演员,查甘蒂的选角眼光可见一斑。
在年纪、阅历、身体条件全面处于下风的情况下,女儿若想与母亲“一战”,就必须赋予角色强大的心智和聪明的头脑。除先前提到的“热胀冷缩”桥段,女儿最终也是凭借自身的学识扭转整个局势,完成了最终的报复。
当母亲第二次将女儿抓回家中,孤注一掷想给她打上一针好让女儿永久失忆时,女儿必须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利用自己的知识和身边的药物想出退敌之策。
从一开始单方面发现真相,到母女双方的暗中角力,再到女儿豁出性命与母亲勇敢对峙;基于查甘蒂导演的精心布局,人心的扭曲与险恶、命运的挣扎与唏嘘,配合影片中两次出人意料的反转,都让《逃跑》成为继年初大热的《隐形人》之后,今年最值得一看的惊悚电影。
电影具有的现实意义
最后让我们抛开情节谈一谈该片的现实意义。《逃跑》比《网络谜踪》更强的地方在于:《网络谜踪》缺乏社会意义层面的表达,让信息技术作为破案手段使《网络谜踪》并不具备对网络生态环境的反思议题——但《逃跑》就不仅仅只是一部让观众窒息的惊悚片。
本片对现实的关切就在母亲一味强调的那句台词:“你现在可能不明白,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这句话让所有对子女有着过分掌控欲的父母心头一紧,同时能引发那些厌恶“都是为你好”的孩子们的共鸣。
这里映衬出很多现实里的亲子关系:孩子与父母总在探索彼此合适的相处模式,但又往往迷失在互相的钳制与压力中。
作为一名印裔导演,看得出查甘蒂对“亚洲式家长”的掌控欲颇有微词。在《网络谜踪》中,父亲也是通过女儿的电脑才洞悉她的秘密,并了解到原来女儿过得一直都不开心。
看来在刻意与前作割席的全新尝试中,查甘蒂还是冥冥中继承着自《网络谜踪》以来的个人思考。这是一位技术过硬、有着强烈作者表达欲的年轻导演,我们大可期待他下一次又将带来怎样的精彩故事。